Sunday, July 16, 2006

专栏《检验生命》>>16/7/2006沈观仰

语言的神秘>>>沈观仰

普通人在日常生活里,或在大专传媒系的教科书上,一般都会把语言理解为“人类发明用来沟通的工具”。

这么样给语言厘订的概括定义,想来多数人会深信不疑。但若以哲学思维检验之,立即出现许多令人迷惑的大问题。

人类刻意“发明”的语言,称之为人工语言;最好的例子,即是电脑语言。

根据电脑学家的说法,电脑语言能让电脑与电脑之间交谈。然而,严格来说,电脑是没有生命灵性的机械,根本不可能说话。所谓电脑的“语言”,不过是电脑使用人,进行主体与主体之间沟通的工具罢了。

因此,电脑语言的效能,受到发明它、使用它的人类智能所限制,也受电脑作为机械的限制。人工语言,似乎永远无法取代诸如英语、华语、马来语这些自然语言。

现今天下尚有约8000种自然语言,但根据语言学家的估计,再多50年后,世上将仅剩下少过2000种。

看来今人已再无法“发明”崭新的一套自然语言,现有的自然语言,只有每况愈下,越来越多灭绝死亡一途罢了。

自然语言在远古时代是由何人、如何“发明”,今人再也无法追查,只能借各种神话来理解领会。

据说,中国古代苍颉造字时,“惊天地、泣鬼神”,可见语言诞生时惊天动地的始源神秘性。然而,苍颉所发明的,始终是书写的符号文字,不是口说的话语。文字与口语之间的分野,当然是天大的哲学课题。

语言始源性的生发,与宗教以及神话,从古迄今组成不可分割的概念网络。基督教圣经新约《约翰福音》开章明义即说“太初有道”;这个“道”,英译文为大写“W”字母的“word”;当然不指我们书写的文字或道说的语言,而是指作为纯精神无始无终的上帝。

在这里,“道“的双关含意,或也揭示了一个现象,即:没有语言,即无上帝的概念。

哲学比宗教年青,直至元前700年,才于古希腊出现在文明舞台上。但语言自古希腊到今天,始终是西方哲学最关心的课题之一,20世纪的欧陆英美哲学,更可以粗略地总结为是语言的哲学。

20世纪的海德格尔,更是毕生苦苦小心的界考着充满神秘奥妙的语言。在他的《形而上学导论》里,他尝试说出人的存在与语言的关系:

“是人,就叫作:是言说者。人是能说出是与否的言说者,而这只因为人归根就底是一个言说者,是唯一的言说者。这是人的殊荣,又是人的困境。这一困境,把人和木、石、动物区分开来,同时却也和诸神区别开来。”

说话之所以有困境,因为言说本身就是有了带着爆裂作用的矛盾。言说,在揭示现象之中又再加以新的掩蔽。言说,把“是”与“否”、“有”与“无”、“生成”与“存在”、“我”与“非我”加之区分。在享受这区分所获的存在意蕴的同时,言说者又怀念着未区分之前的完整与统一,缅怀着永远失去的家园。

海德格尔借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残篇第53章,来形容这场充满暴力、开天辟地的始源言说之现象:

“分裂与斗争是一切在场者(东西)之母。它让一切破晓,一切也包括起支配作用的保存者。它让某些显现为神明;另一些为人。它把一些造为奴隶;另一些,则为自由人。”

这样来讨论语言,是否会有太过玄奥之嫌?

我们生活在这个科学科技一枝独秀,垄断一切知识合理性的世代,会很自然以机械论把语言误解为像电脑、汽车一样,是人“发明”的工具。

诸神隐退了,语言被去神秘化了,只留下了作为语言尸体的声音与符号,供人用科学与逻辑学去解剖分析。

又或是因此之故,在现代与后现代的社会里,语言的沟通功能已然失效;在大众空间与私人世界里,发言沦为创造与再创造真理的欲望,仅是脆弱自我里强力意志挣扎着要伸张到世界的疲微尝试。

结果是,在我们周边,多数人不停说话,唯独缺欠停下来聆听他人说话。于是乎,天下一片嘈杂,在每个人灵魂深处,却只留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
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自杀身亡,遗书叹说:“这世界太吵了!”也不知是否上述的意思?

16/7/2006 《南洋商报》《人文》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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